台灣自殺者親友遺族關懷協會的理事長李沐芸(原名呂欣芹,後改名),又和我們講了一次那個故事:29年前,大她4歲的姊姊選擇從11樓的住處一躍而下。在那之前,姊姊曾多次嘗試自殺,有時吞藥,有時割腕,多次大鬧急診室,她漸漸相信一切不會成真。事發那晚,她正好回爸媽家,凌晨4點,家裡的電話多次響起,每次都響5聲便掛斷,她因夜深沒有去接,心裡也深信姊姊不會「真的」出事。
家屬陷自責 緘默難言傷
姊姊在當天凌晨4點多跳樓。那年李沐芸18歲,以第一名成績自高職畢業,保送二專,畢業典禮領了6個獎,表面風光,但內在逐漸被「我是凶手」的想法侵蝕,白天無法快樂,晚上無法入睡,最後撐不下去輟學。
今年9月,她成立台灣第一個針對自殺者遺族的關懷團體,因為她發現,多年來,和她有相同經歷者,始終找不到合宜去處,去抒發悲傷,去尋求理解,去討論困境,去彼此陪伴。
根據衛福部心理健康司統計,自殺已連續16年,排在國人死因第9名至第12名,每年至少有3,500人自殺。2005年起,自殺防治協會由行政院核定成立,但直到2022年9月,才有正式立案的遺族關懷團體成立。
這落差是如何造成?遺族被遺忘了?還是從來不被看見?
協會成立之難,在於遺族的傷痛很難言述,讓多數人情願選擇緘默。李沐芸仍記得當時在學校被通知姊姊逝世的消息,電話中,阿姨提醒她不准哭,不要引人注目,彷彿暗示這樣的悲傷應該被深深鎖上。
姊姊的後事處理,又更加深這樣的印象。她仍記得,姊姊的喪葬費用高達27萬元,以「超渡、念經等名義加價,我爸捨不得女兒啊,能做的都做。」她以「坑殺」2字形容那些粗暴的過程,而坑殺能夠成立的主因,就是自殺的「汙名」:無論東西方宗教經典,皆有「自殺是重罪」的敘述,當遺族陷入自責,任何的解方都可能是浮木。
協會副理事長吳正華就有類似經驗,他太太2年前在家中服藥輕生,他回憶彼時時間軸,晚上8點發現,先叫救護車,確認死亡後,「9點半警察過來,殯葬業者也跟過來,直接到公寓樓上,騙管理員說是我們找來的。」他是堅定的無神論者,免去所有可能的「加價購」,但道德勸說仍無法閃躲,「我有個朋友是紫衣教的,跟我扯一堆什麼業力爆發,可以想像是好意,可是在那個當下,家屬還要聽這些垃圾話,真的很火大。」
林口長庚精神科副教授主治醫師及自殺防治中心主任張家銘認為,自殺汙名主要來自「宗教」和「文化」2個面向,而普遍大眾對自殺的錯誤認知,包括錯估其成因和影響、畏懼談論、單單視其為軟弱或精神疾病的行為等,都在加深汙名。
在台遇困境 遺族關懷少
桃園市生命線協會主任張翠華多年來從事遺族的關懷服務,談到「自殺汙名」,直言最大的原因在「究責」:「大家會覺得,一個人選擇了自殺,一定是誰做錯了什麼?你去談,就會被問。我最常遇到的是家屬互相究責,最後大家都不提,悶在心裡。」當死亡事件發生,遺族首先要面對的是法律和後事程序,沒有時間去處理心理創傷。目前政府提供的服務是由自殺關懷訪視員打電話關心,「會打3個月,但很多人會拒絕啊。拒絕了就不會再打。」
吳正華就接過那電話。太太過世後1週,衛生所打電話給他,「某方面也算是自殺防治吧?可是我得說,這很兩難。第一,我不知道有這件事,就直接打來,每週打電話,聊一下殯葬處理,一聽就知道對方是剛出學校的社工,有專業,但他其實只是想確認你有沒有自殺傾向?」他認真思考此事,「好像也沒錯,因為這個打擊很大,確實需要(自殺)防治沒錯,可是不能只有這個吧?」
為什麼在台灣,自殺者遺族的關懷這麼少?李沐芸坦言:「就是因為自殺防治。從自殺防治的角度來看,有遺族就代表失敗嘛,所以一定做不起來嘛。」
「而且他們只會打給一個人。」張翠華說。根據2011年前美國自殺學協會(AAS)執行長Alan Lee Berman的調查,每一位自殺者,平均有6位直系親屬、14.5個旁系親屬,以及20位朋友、同事等,自殺身亡者平均觸及135人,其中約60人直接或間接受到衝擊。李沐芸指出,以60人受到衝擊估算,代表台灣每年約20萬人成為自殺者遺族,10年間,已有200萬人,其中多少人接過電話?
3個月也不是一個好的時間點。張翠華指出,通常「4到6個月」會是比較好的時候,但她也服務過親友過世20年以上,仍陷在悲傷或自責情緒中的人。為自殺者遺族提供關懷與諮商的隙光精神創辦人朱妍安表示,遺族不容易找到傾訴對象,即便是面對最好的朋友,若對方沒有經歷過自殺事件,遺族也很難開口。吳正華更坦言,曾有朋友對他說:「你講這些我可以聽,但是我下班了。」
依關係不同 解方無準則
張家銘也提到,目前相關政策,確實將大部分精力放在「防治」,更勝於遺族關懷,原因之一在於難度,「當事情剛發生,很多感覺很複雜,不容易訴說、討論、沉澱、處理。自殺關懷訪視員終究是外人,被拒絕的機率很高。」張翠華認為,遺族關懷最重要的是陪伴,「我們幾乎不問問題。我們就讓他們講想講的話。它很難列入體系去做,因為它很難標準化,你要怎麼把遺族建檔?你做了多少個案?社工是不是要按著你建立的表格去填資料?你不該強迫他們分享經驗,也不該過於主動的觸及,這需要經驗。有些社工很年輕,他可能自己都還沒有準備好去面對這麼沉重的故事。」
張家銘曾在2010年做過問卷,顯示遺族的BSRS-5(簡式健康量表)總分是非遺族的的1.7倍,最近1週內有自殺想法者則是非遺族的3倍,顯示確實在心理健康上受創。他分享美國一項針對軍人自殺同袍遺族的計畫,將遺族關懷分為「穩定」(避免過多的揣測和流言傳播),「哀悼」(合宜的道別儀式),和「成長」(從失去中找到意義)3個階段。他特別提了哀悼,除了以自殺之名施行過度的喪葬儀式,也有另一種狀況是「過度草率。這取決於案家,是不是不願意那麼多人來?不想再多對外人說明了?事實上,哀悼還是一個很重要的療癒過程,有它的心理意義,不該因為汙名而被簡化或過分強化。」
心理諮商師林萃芬則曾在「單程旅行社」頻道的採訪中提及,美國另有一項「傷心小組」的模式,由1名心理師和2名遺族組成,透過共感、互助的過程,彼此療癒。台北馬偕醫院自殺者遺族說故事團體,其「團體治療」的模式取自有400個遺族互助團體的美國經驗,但仍建立在自殺防治的架構下。李沐芸表示,她希望成立一個真正以遺族療癒做為主體,單服務此一議題的團體。
而這也正是李沐芸先在2018年成立「自殺者遺族」臉書社團,又在今年成立協會主因。協會成立後的第一階段目標是「建立友善葬儀社清單」,「加入警務連線系統」在第一時間前往協助遺族相關事宜的處理,並「訓練專業做遺族療癒的社工」,將一直以來該有而未有的「專屬遺族療癒」的缺口補上。
李沐芸的父親在去年因食道癌過世前,住在安寧病房,曾經絕口不提姊姊事情的他,有天忽然跟她說:「妳很傻吔,妳姊死了就死了,妳怪自己做什麼?」李沐芸回他:「你更傻,一句話這麼簡單,你讓我等了2、30年。」
但如今李沐芸又有新體會。她強調,遺族認為怎樣的面對或處置對自己是最舒服的,就那樣去做。想談就談,想沉默就沉默,想哭就想,不想哭也不用勉強流淚。生者與亡者的關係不同,艱難不同,解方也不同。李沐芸說:「其實我在事情發生不久後,有寫一封信(給父親),就是我很自責,覺得我沒把他的女兒顧好,結果他看了之後沒有任何反應。我那時候太小了,沒有想到,他也只是一個剛剛喪女的父親。」
1秒讓遺族沉默
- 問:他/她為什麼要自殺?
- 問:怎麼了?多久了?
- 問:我以為你沒事了?
- 問:他/她應該是有憂鬱症或壓力大吧?
- 說:你應該要放下。
- 說:你應該連他/她的份一起活下去。
- 說:向前看,不要拘泥於過去。
- 說:自殺不能解決問題。
- 說:節哀順變。
- 說:有勇氣自殺,怎麼沒勇氣活下去?
- 說:這麼久了,不要自責了。
- 說:你的悲傷,我懂。
- 說:換個角度想,經歷過這些,你會變得更好。
- 說:人都死了不然你還要怎樣。
- 說:你現在自由了,沒有家累。
- 說:你可以去教會看看。
- 說:你應該早點說,我可以請師父幫你看看。
- 說:自殺跟殺人是一樣的罪。
- 說:不要再想悲傷的事,多正向思考,多出去走走。
- 說:要把時間花在活著的人身上。
- 說:他/她就是抗壓性不夠。
- 說:他/她若是知道你這麼愛他,也值得了。
- 建議:聆聽、陪伴。不多言,不批判,不建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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